当我们许多人还在寻找诗与远方时,成都人却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远方的诗。诗也未必一定要清逸,离心最近的地方也便是了。一个近乎乡愁的远方,成都比我们更近一些。虽然那炊烟已被它烧成了烟火,但唯烟火才会让人特别留恋人间,不是吗?况且这里有最悠长的白日,也夕阳缓缓,可归家矣。
成都是一个用味蕾说话的城市,它对味道的想象力无与伦比。你会顺从你的味觉,乖乖的交出自己,就像一个丈夫中了妻子美味的蛊,他的胃连同心都被人家俘获了。
成都的烟火里飘着各样我们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味道,皆厚重而独特,一如当年母亲在我们餐食 里添加的,唯恐少了什么让滋味寡淡。如此,是要留人还是留心呢?但至少,你不能不承认,你是向它归来了。
食在成都,有一个地方不能不去,它叫“耍都”。一条华彩夜放、盛世欢颜的古街,便是盛放这美食的美器了。在那新老成都的密织处,你来了,也就来在了芙蓉花的蕊里,满吻都是生命润泽的馨香之气。
来了,你自不会走,你要的不就是一份牵挂,一份痴缠?不会因为陌生就疏忽了每一个小确认,且看这雾这烟,也如梅子黄时雨的黏连。
偌大的烟火,绵延了几百米的古老情味。家,就不是一个人吃饭的地方,古代的城叫食邑。所谓人气,就是身边有围炉的人,面前有美物,再拥一几灯火,有的没的说些闲话,想人生也不过几场这样的烟火罢了。
成都的烟火不熄,自古这里便“吹弹夜夜乱如麻” 。这居者世界的自自然然,却已是行者眼中的惊心动魄了。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如果说有,那也只是他们毅然决然的叛逃式地奔向了欢乐。既知人生苦是底色,又何必太多计较?任是谁金戈铁马、是处登临、栏杆拍遍,而我只做无用也无害的人,也未尝不是一种美丽。
喧嚣的不独人声还有人心,还是少了那么一点观世事如风景的超然。倘能环望周遭三千弱水,而我只饮一瓢,这才是真正的安静。隐逸从来就不是姿态而是心态,所谓大隐隐于市,至于孤标傲世,也要自审多于人看才好。
成都不仙也不隐,却独享一份涉身世外的闲适。能将自己和生活如此贴合,真的要从精神到物质双重自足方可。养人的文化之墨,从来都垂青膏土厚泽之地。“地富鱼为米,山芳桂是樵”,这样的成都,虽非系出名门,却也天生贵胄。你可能不喜欢它的喧闹、混世、甚至颓废,但你不能不承认它的精致、典雅与大气。
一条漂浮着五彩霓虹的街,一不小心也可能坐实在红楼梦群芳开夜宴的底里上。百年的雕花木门、千年的青石板路,会沿着历史的潜踪,把你带到“成都新夹缬,染江碎胭脂”的濯锦江边。耍都就在锦里,锦里就在这里。锦里是古蜀国发达织造业的一个模板,蜀丝蜀锦从这里走向世界。
在耍都在锦里,你不仅可以耍到尽兴,更可以偶寄闲情,风雅古今,一切仰赖成都文化的魔性使然。人说不疯魔,不成活,艺术也是文化也是,麻辣也好、水煮也好,文化在其不羁的外表下,至情至性且空灵。古有山阴雪夜船,今仍曲水流觞地,是真名士自风流。突围环境的洒脱,正是来自那些并不忧扰的心灵。一个人要有多幸运,方可以不谙世事?一个地方也是,定要长期富足,很少大的饥馁、战乱,才可怡养人心,安适平和。
成都多雾多雨,雾去了还会来,雨下过了还会下,如絮如棉,痴痴缠缠,人心没个干爽处,很容易成病成愁,于是就有了成都的麻辣火锅、串串香,烫嘴也烫心。生活不就是吗?阴郁的日子要升起心中的小太阳,炎日当头,倘心思若静,便自有清风徐来。
成都多花也多树,花木扶苏,曲径通幽,不知不觉便遮出了禅境之杳渺,再兼城都遍地苍苔,时光不待人来,竟兀自老了。不过也好,既然日月无争,人也就大可以自在从容。
流连在成都的茶馆酒肆,时光仿佛向后倒退了很久。在那里似有人轻唤:“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哦,是的,是的。然而,心里那个更大的回声,还是留给了我们的诗圣,并相信,此刻他正隔着岁月之篱与我们相对而饮。浣花溪畔,杜甫的约期未满,请问客至,你可是为了他越陌度阡?真的要感谢成都,是你给了诗人春水、蓬门、花径,在他避乱之日,仍然可以有绿蚁旧醅的生活。养文人之地,自当书香剑气、物华天宝、民风淳厚,否则,又怎知文化不会被蛮荒拖曳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城市赋予了文化以格调,有人说成都是文君卖酒。这真的像它,不仅风情更是风雅。酒待开樽句待裁,昔日里坊今日花间,你来了,便是那垆边似月人。
在成都,茶会越喝越清醒,酒也会越喝越通透,与一切兼容的总是一个人的清欢,若惊若喜,也不惊不喜。安静在欲望中心,却发现原来禅定也可以是因了让人裁悲减思的欲望。饮茶便为饮茶,喝酒便是喝酒,至于奢念花不要谢、人不要远的欲望,还是不去沾惹的好。成都是最具幸福感的城市,这要仰赖一种文化对于生命自身的关照与解释,它在多大程度上将人从过多的欲望里解救出来而获得的满足感。
成都的文化像水,温柔而坚韧,能溶解一切,也能滋生一切。
它博雅而联络众生。成都的很多公园都可以称为雅园,是文化最不设门禁的地方。园内大多溪桥竹坞,遍布山石水榭,又常置鹃园兰圃,频遮风帘翠幕。偶尔竹喧,也不过数语流莺,莫不是人还在画中?在此间穿花度柳,以为是去往一个无限幽深的去处,不想眼前竟豁然开朗,桃花坞里惊现一大群坐着喝茶的人。
我去那日,正赶上某公园举办“川派盆景”展,大约有数以千计的盆景被摆放在园内,它们各依地势,或架上或地下,占满了万余平米的空间。细看题材,竟很多都来自中国传统诗画,有枯树老叟、松荫对弈、远浦归帆、连枝共理······原来小小盆景,也包涵了宇宙人生的探问,看来成都人对于美这件事还是肯下功夫的。
成都的文化灵动。一种面生而生的文化,一定不会只能做高山流水,在知音寥寥中寂寞生寒。它的自救实为自解,还要烦请万山容许它一溪奔流,一径芳甸、林霭、原野而下,才能将活泼泼的道栽种在众生的心中。
在成都,能明显地感受到它的文化异常的丰富多元,它们被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魅惑的气息。比如川剧变脸,重复而夸张的表演方式,有着对生活精准的概括和写意能力。写意,作为舞台上飘逸的走笔,不同于京剧的唯美,川剧它更怪特,却是和成都旖旎的山川风物更调和。
成都文化的一个侧面,便是它的魔性。偶一寻来,便是“魔高”,与莫高谐音也取义。于是,人真的就可以坐在洞窟里喝茶、看川剧、赏长嘴壶表演,间场则一色的古筝弹奏,皑皑白雪、高山仰止。
你可是这种文化的知音?
沿着岷江岸行走,眼前赫然立着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都江堰。当年镇住洪魔的石牛,如今安在?犹见李冰父子像前,烛泪盈盘。大概人们相信,心安处,魔自不会生。过去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亦不可得,成都活在呼吸之间。乐享当下,才是一个城市幸福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