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记忆便开始衰退,越是眼前的事儿越是忘得快,而悠远的往事,却反而如潮般喷涌而来,让你总觉得自己被穿越了几十年。
当牙床开始松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唇也失灵,整天总喜欢唠唠叨叨了,而唠叨的内容,无非都是穿开裆裤时的那些陈年烂谷。有时候把子女们都唠叨的烦了,还觉得自己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多。
因此,躺在城市的楼宇间,我便常常会做梦,梦见无数炷炊烟,袅动于故乡小城寥廓的旷野。像溪流清风一样,浸漫于我干涸的心床,内心便澎湃起思乡的柔波,悠悠情丝则顺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回到童年的故乡。
记得小时候,故乡小城还没有高楼,最高的楼也不过三层。整个城市就覆盖在一片黛色的青瓦下,只有那些或方或圆的小烟囱,偷偷滴钻出青瓦盖,却暴露了这座小城有多少人家。
每当放学回家,远远就会望见家中房顶上升起的炊烟。我便仿佛看到了妈妈忙碌的身影,看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妈妈淡淡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期盼。我知道,这是妈妈的等待,妈妈的牵挂。
此刻,心中便觉得宁静而踏实。走在回家的路上,就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冲击我的灵魂,突然好象明白了些什么……
炊烟是一种关爱,一种温馨,一种快乐,一种幸福。这也许就是我最初的人生感悟吧,从此也开始懂得了铭记。
后来,我作为“知青”来到东北三江平原,在这荒原无垠、沃野千里的无人区,还不满18岁的我,空白的心灵首先装进的是人生的孤寂和跌落,大脑所能运作的,尽是对几千公里外亲人的怀念。幼稚的心灵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人生如浪迹天涯,心情似孤雁哀鸣。而此时,只有炊烟,能慰籍我受伤的灵魂。
清晨,当朝霞染红天边,连部伙房便升起了炊烟。淡淡袅袅的炊烟,好像条条丝带悬挂,风儿轻轻吹拂,继而片片似花絮飘散。用意良苦的炊烟,你在用最古老的方式,慰藉我们这群无奈的游子。
新的一天总有新的收获,新的开始总有新的希望。这就是炊烟最原始的生命状态,和最终的归宿。
是呀,心灵之旅虽然要经历一些波澜起伏,经历一些坎坷风雨。但生命终归要走向宁静、平淡与安然,这就是宿命。炊烟在我孤寂时,悄然袭入我心间,给我韵致与兴奋;炊烟在我独享乡情的笑靥时,轻轻飘入我的心空,给我充实与欢欣。
傍晚时分,弯弯绕绕的炊烟,在晚霞的映射下,像一条条浅蓝色的丝巾,围在连部的脖颈上,给连部笼罩了一层朴素静美的釉彩。
知青们围着小木桌吃饭,身边羊群的咩叫声,骏马的嘶鸣声,以及远处机耕车的隆隆声,辘轳的嘎轧声,抒写着边陲兵团黄昏特有的田园诗意。
炊烟、井台、柴垛、营房,这些单纯质朴的生命元素,让我们这批刚刚从天堂坠落地狱的知青们,在沉重的劳作之后,舒然地品咂艰辛岁月里的乡韵亲情,和清苦日子中的幸福与满足。
而今,虽然我们已重归故土,但那些让人心生安宁的土灶和烟囱,却成了即将绝迹的濒危物种。起源于灶膛、拔节于天空,载着松油和草木灰香味的炊烟,与耕犁、扁担、簸箕等,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悄然消逝。
此时,我就想起,城市里是否沉淀了太多的功利是非?闪烁着太眩目的斑斓光彩?以及飘荡着太浓重的浮躁气味?造就了城市的迷离与妖冶?
工业化烟囱,不分昼夜地喷涌白烟黑雾,代替了那袅袅飘逸的湖蓝色的炊烟;刺眼的霓虹灯,也替下了绕城江边上的点点渔火;满目的各类广告牌,遮盖了原本温馨的花墙庭院。
此情此景,我对我的故乡,还会有诗意般地迷情吗? 灯火阑珊的上空,还能有那颗微醉的星星吗? 从农田变换来的公园,还会有肆意的野火催发野性的花草、去皈依一种失去的美吗?
岁月,在袅袅炊烟中穿行。炊烟,在漫漫岁月里消失。当然,我们的生命,终有一天也会像那淡蓝色的炊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但此刻,我仍想看一眼,记忆里的那一抹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