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而过,一些味道经由记忆保存了下来,它们越过了味觉、触觉、嗅觉,就那么静悄悄地卧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任何一次轻柔地碰触,都会让它们激动不已,迷乱不已,颤栗不已。若有鲜美味道的记忆被碰触,人就感觉周身有说不出的受活
——作者按
桑葚,在我老家被称为“桑儿”,是个亲切而甜蜜的词。桑葚,这个学名,是我上学后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知道的。后来读《诗经》,有“桑之末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诗句;而晋代傅玄作《桑葚赋》“繁实离离,含甘吐液;翠朱三变,或玄或白;佳味殊滋,食之无斁”对其咏叹。方知桑葚之名,古来有之。其实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童年的记忆里,它是初夏时绝好的美味,并和我的亲人,我的家乡,密不可分!
(一)
第一次吃桑葚,我大概五六岁,还没上学前班,父母带我去地里割麦子,期间歇息时,父亲从桑树上为我们采摘的。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饭后,天就开始放晴,中午的时候,又潮湿又闷热,午饭后,太阳正猛,父母和乡亲们一样,在地里龙口夺食割麦子,把我一个人留在路边的树荫下玩耍。(我的小伙伴们有爷爷奶奶照看,不用来地里;我奶奶去世早,爷爷还有农活要忙,父母干活时就带了我。)好在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也玩得津津有味。那天,我左手擎着一片宽大的泡桐树叶当伞遮阳,右手捏着用“咪咪毛①”编制的小羊,嘴里一会儿念:“咪咪毛,上高窑,高窑高,掏巧巧。”一会儿又念:“咪咪长,咪咪短,咪咪她妈,爱害眼②。”
玩着念着口渴了,就站在架子车上喊父母,哼哼唧唧着要回家。父亲从地里出来,怜惜地看着我,说:“走,大带我娃吃桑儿去!”桑儿是啥,那时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疼我,肯定是好吃的。
沿着田间小路,带着无限的好奇和对美味的渴望,我一阵紧追慢撵,才跟着父亲来到目的地。那是生产队废弃的砖瓦窑附近,有五六亩地大的闲地。周围杂草丛生,瓦砾遍地,中间靠东有一片茂盛的小树林,生长着杨树、槐树、枸树,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其间有两棵桑树。父亲让我站在树下,耐心等待。
年轻的父亲一阵小跑,轻巧地绕过杂草,避过泥地,三两下就爬上了西边那棵不是太高的桑树,树身树冠一阵轻微地摇动,父亲的身影在树枝树叶间就看不清楚了,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后,“咚”地一声父亲一下子跳了下来,盛满了桑葚的草帽却稳稳地捧在手里,父亲拈起白亮亮的一颗送我嘴里,咦,比洋糖③还甜!从此,我便记住了这种美味。
回来的路上我边走边吃,等到地头的时候,母亲和邻居们都已经坐在树荫下开始歇息了。先生四爷坐在架子车辕上,正唾沫星子四溅地讲着什么,几个十来岁的哥哥在支着耳朵听,一会儿前仰后合,发出哈哈的笑声;几个妇女一堆,掏出手帕搽汗,用草帽扇凉,一个个脸上红扑扑地。父亲将桑葚留了一半给我,其余的与母亲和邻居们分享。四爷走过来逗我:“把你的桑儿给四爷,将来四爷给你寻一个满媳妇。”我赶紧护住草帽,拧过身子说:“我嫌媳妇流鼻涕,还要和我分桑儿呢。”惹得大家都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桑葚,而且是白色的,据父亲说,另一棵桑树结的是紫色的。吃了会染紫指头,紫嘴唇,可惜父亲没有摘,味道如何只能靠想象去猜测。结果那年秋天,生产队平地,小树林全部被砍伐,往后夏季在地里干活,再渴再馋,也没有桑葚可吃了。
(二)
小时候,家乡的桑树不常见。偶儿有几棵挂了果的 ,却深藏于村民的家里,被视为宝贝。虽说大门不关不锁,但蹲踞门前伸着长舌的大狗,却令人望而生畏。我们这些贪婪的小鬼,常会被拒之门外。只能流着口水,隔了院墙远远地观望了。后来吃到的桑葚,都是小伙伴的馈赠,不过都不大新鲜了,要么酸的倒牙,要么色泽灰暗,籽粒坍塌,味道就差得远了,心里难免有一种诉说不清的遗憾。
喜的是,外婆家恰好有一棵桑树。或许以前我不大留意,或许那桑葚也吃过,却淡忘了。等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可以自己爬树,才关注到它。端午节前后,高高的桑树上常挂满了桑葚,或绿或红或紫,勾得我满口生津。于是,那时候贪嘴的我就日思夜想,盼着母亲带我去。按照乡俗,每年这个时节,是看“忙前”的时候,于我来说,就更有了盼头。
那时,外爷外婆已经相继离世。老屋里,四舅和小舅两家人一前一后居住。那天,母亲和我到了的时候,四舅一家已经去了地里,小舅一家正准备去地里“光场”。于是,母亲叮嘱我照顾好表弟表妹,就和小舅、小舅妈一起去了,留下我和表弟他们在家。其实,从进了外婆家大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思就扑在了桑树上。向小舅他们问好的时候,我就有点心不在焉;长辈们谈话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地将桑树打量了几遍。母亲她们一离开,我便猴急地跑到桑树前。
桑树长在前院,西面是四舅家的厨房,北面则是小舅家的卧室,当时都是“偏偏盖”的厦房。院子是平整的泥土地面,被四舅母用扫帚扫得干干净净,靠在东面墙角的背篓里有新鲜的大麦秸,黄中略带绿色,上面稀稀落落有掉落的紫色桑葚。站在树下往上看,桑树象一把绿色的大伞遮住了院子的半边天空,粗壮的树枝上,叶子小而肥,团结在一起呈墨绿色;再往上,细一点的树枝上,叶子大而薄,稀疏了许多,呈碧绿色,而桑葚就藏身于碧绿色的树叶间。一阵风过来,桑叶扑啦啦地鼓掌,桑葚们羞羞答答地露出大半个身子,星星点点地诱惑你的眼。
告慰表弟表妹们一声,我就出溜出溜地爬上树去,等手抓稳了枝干,就一个“倒卷帘”,先把双脚挂在了树枝上,接着挺腰用力,一个“鹞子翻身”就稳坐在树枝上了。惊得表弟表妹们直吸溜嘴巴,暗暗为我鼓劲。乌溜溜的眼睛还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看,不过眼里的惊慌消失了,满眼是对桑葚的渴望。“没事,没事。马上给你们摘!”我得意地朝他们招招手,接着猿猴般迅速地往上爬。等我稳稳地骑坐于树顶的树杈上,在树枝树叶遮掩下,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吆喝了一嗓子,告知了我的位置,劝慰他们耐心等候。
不远处,树枝你揖我让,碧绿的叶片相互絮叨,桑葚们一骨碌一骨碌地挤着堆生长。三五片树叶间,桑葚竟有八九颗,大半已经成熟,紫得发黑,黑得发亮。摘一颗放嘴里,不用牙齿咬,舌头和上颚一挤,满口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从裤兜里掏出手帕,这可是来前就特意准备的,两条母亲用的大手帕,一条用来包桑葚,一条做成“降落伞”,绑起来,顺着树枝空隙轻轻一甩,就可以将桑葚安全送达表弟手中。按照计划,我迅速地摘了一手帕,结果绑的时候不小心,竟然把桑葚挤破了,蓝紫色的汁液染了母亲的手帕,心里就有些紧张,好在表弟的一声催促:“哥!摘下了么?给我们一些。”才转移了情绪,等表弟接到桑葚而欢呼的时候,我才美滋滋地大快朵颐,直到吃了个半饱。
桑树下,表弟表妹们吃完了,再次乞求我摘给他们吃。可惜没有手帕用,我只好下了树,又上树,几次三番,才满足了,并为母亲她们留了满满一大碗。
最先回来的是四舅母。大概是看到了院子里的狼藉,随意踩踏过的桑叶,遗落的青色、红色未熟透的桑葚,随地乱扔的果梗,让她意识到有人趁她不在家,偷摘桑葚了,她大声地嚷了起来,语气很不好。那时我和表弟表妹们在小舅的卧室里做游戏,听到四舅母的声音,有点惊慌所措。是啊,一个习惯干净整洁的人,辛辛苦苦打扫干净了院子,突然被弄得如此狼藉,难免生气,加上性子本来就直,话语就格外刺耳。我紧张极了,害怕极了,又不敢主动认错,只能假装没有听见,自然也不敢出去向她问好。
四舅和表哥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直到母亲和小舅小舅母回来。母亲似乎知道了一切,拧着我的耳朵,要我去见四舅四舅母,我心里委屈却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去了。母亲和四舅四舅母说了些什么,我已不大记得。只记得四舅母知道是我摘的桑葚,并没有批评,只是强调安全,还笑呵呵地取出白砂糖,要我洒在桑葚上吃。
(三)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最小的表弟都做了父亲,而我关于桑葚的记忆如旧。我多么渴望再回到过去,父亲是健美的,母亲是美丽的,亲人是宽容的,表弟表妹们是需要我照顾和宠爱的,所有人脸上的笑容是灿烂的,我的童年是阳光的,大家可以一起共享美味——桑葚。
[注释:
① 咪咪毛,一种长的像谷子一样的野草 。
② 害眼,红眼病的别称。
③ 洋糖,那时候我老家对水果糖的称呼。
2017.5.23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