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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木樨

发表时间:2015/11/04  作者:梅清欢   浏览次数: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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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壶十月,江南的木樨依旧飘香,旧时庭院中,丛林街巷间,山中石径上,皆落满了一地的木樨,满溢着她的的幽香;亦有枝头语笑嫣然的朵儿看岁月年轮中的荒芜与单调,笑尘世四时景色的相依与疏离。木樨清香绝尘,疏淡清雅,花草之中,她最为芬芳。

柳永有词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写的是江南钱塘之地的烟柳画桥,流水人家。我爱那一树树的木樨花,在时光中沉潜成世人心中的美丽,千百年过去了,木樨花依旧风流婉转,不落世俗,瘦山瘦水都是锦瑟,一花一叶都是春秋。烟雨缥缈的江南古镇,是木樨哼唱着她的过往,装饰了她的年华。江南的木樨花,最是令人心醉,草庐长亭间,落花满径,待明月挂上柳梢,便温一壶白月光,是诗情,也是画意。月下弄弦,煮酒填词,推杯换盏之间便筑起了梦的长廊,流水曲觞之中便安放了诗意的年华。

今生我亦是与木樨花结了一段缘分,有幸落于水乡江南,每至清秋时节,便会独自去往园林中赏木樨花开。总喜爱于木樨树的长廊下,叫一壶茶水,就用这头顶的花细细烹煮,而我便静静的端坐于树下,有时闭目,有时亦会拿了诗书一卷,慢慢品读。石凳上的炉火熬煮着这岁月里的烟尘,而木樨花便在沸水间浮沉,即刻,便散了芬芳,愈加的馨香怡人。偶有路人,从此间走过,若是有三两闲心,几点快意,亦愿意停留,便坐于青石凳上,设下一局棋,与我两两对弈。素月不老,时光亦不需要言语,此时无声胜过有声,单调的风景胜却了万紫千红的芬芳。晚云起,即是倦鸟归巢时,秋风凉,枯藤昏鸦生倦意,木樨落,飘零起舞是凋落。两盏茶,流淌着木樨花的清香,缓缓饮下,而后就着月色里的黄昏转身,缓缓的归去,渐渐地远离,没有言语,亦是不需要言语,这一场相逢无需记忆,只是缘分,来了就聚,散了,便随缘。暮色蔼蔼的烟雨中,独留那青瓷一盏的茶杯,在木樨的纷纷落雨里浅笑嫣然。

有时亦会嗔怪自己,何故平白折损她的年华,早早的将其从枝头摘下,后来知道,木樨花的花期并不算长,她愿意将自己芬芳奉献于世人。开在枝头,落在枝头也许是种残忍的美丽,可是年华苦短,仿佛一眨眼便会迫不及待的老去,木樨也怕凋零,所以她愿意让自己的芳香留存为世人心中的美好念想,所以不会怪罪我夺去了她的芳香。而我,则更是因为欢喜,所以愿意许下那一年一度的约定,此后的岁月里,无论我行至何处,每至木樨花期,我便会早早的归来,在花树下,静等那一树的花开,看那一场花开,又等至花谢,再度许下相约一生的誓言。

木樨是桂花的别名,亦可叫岩桂,世人多称其为桂花,我则爱极了木樨这个名字,木樨,仅是这两个字,便是一首空灵而富有韵味的千古奇诗,让我生出无限的欢喜,所以此后无论何时,总愿意叫她木樨,感觉她就像是我一个人的木樨,在我的一个人的小小的世界里,低沉,恍惚,徘徊,潇洒,转身,陪伴,时光沧桑老去,而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

木樨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在草木中堪称一绝。仲秋时节,丛桂怒放,古来文人雅客最喜在夜静轮圆之际,把酒赏桂,吃蟹看月,阵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在中国古代的咏花诗词中,咏桂之作的数量也颇为可观。而木樨自古就深受中国人的喜爱,被视为传统名花。我对木樨亦是爱的深沉,幼时家中庭院里,载种的最多的,便是木樨,总喜欢闻着花香,在木樨树下静静的品读前人遗留下来的诗词曲赋,从中寻觅与木樨有关的风月往事以及历代诗客的沧桑过往和快意人生。那些个日子,简单,平静,如水,如风,如露,亦如木樨的淡淡的清香,总令人回味,亦令人向往。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唐 白居易《忆江南》

有人依恋江南的小桥流水,青石雨巷;有人牵念江南的烟雨纸伞,旗袍秀女;而诗人则痴迷于江南的木樨花开和郡亭潮头。月夜里,落落倾泻的月光为这山中寺庙披上了一层洁净的外衣,明月清辉,洁白到无暇,通透澄澈到纤尘不染,古寺是尘世最为寂静,最为禅定的地方,无论何时,无论何人,亦无论你有着如何难以割舍的过往,如何在意的得失与恩仇,只要踏进这般若之门,跪于佛前,听着空灵的梵音,内心便会宁静安然,不留尘埃。诗人亦是如此,早年仕途已是云烟过眼,晚年之时早已厌倦了朝廷里的宦官生活,与其在朝堂上摧眉折腰,不如在这风景秀丽的江南美景中陶醉怡情,逍遥快意。明月遥挂,遍洒清辉,诗人在山寺中寻找木樨观赏,躺在杭州的郡衙亭中观看钱塘大潮,闲时一壶酒,一局棋,半亩草地,几卷诗词,看尽了人世间的青目白眼,晚年得以在这如诗如画的水乡之地安然回首,亦是此生最大的乐事。

关于木樨的传说,最美丽的不过那月宫中的与嫦娥相伴的花,月宫中的木樨,虽唯美,却也少了人间烟火的味道,而人间的传说则是更令人向往。据《南部新书》载: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堕,寺僧亦尝拾得。”借了明月的柔美与冰洁,这寺中的木樨花便又多了几分烟水迷离,纯合幽远的色彩,让人为那幽香醉人的朵倾心付出更多。“山寺月中寻桂子”是诗人浪漫的幻想,亦是诗人真实的追求。岳武穆曾在窗外月胧明的夜晚悲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但是诗人无疑是幸运的,晚年时出任苏杭刺史,在这温婉的江南盛景里沉醉,相依。那些个月夜中,他独自提了一壶酒,在月下独坐,寺院里木樨怒放,香气清淡深沉,阵阵清风吹拂,那香气,竟似烟雾,弥漫了一整座寺院,身处这院中,行至哪个角落,都依旧可以闻到木樨的花香。月光倾泻在木樨花上,轻轻的滑过,似落满了皑皑白雪,轻柔,洁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映照着木樨的清影,遥遥望去,竟似一副水墨,那是宣纸凭墨洒的恣意流淌。

据说,当年在杭州,白居易去的最多,恋的最深的地方便是灵隐寺,即是如此,寺中亦可拾得木樨,可想诗人亦是多次去了灵隐寺寻找木樨。白居易是诗人,自然不乏浪漫的气质和柔软的襟怀,也许很多次,十月木樨暗飘香的月夜,诗人独自徘徊月下,流连桂丛,时而举头望月,时而俯首细寻,看是否有桂子从月中飞堕于桂花影中,这是何等美丽动人的一副画面,诗人与木樨,像是相识多年的友人,于月光之下去赶赴那一场前尘往事的约定,一个“寻”字,情与景,意与境,全然溢出,最是入境。

“何日更重游?”如此良辰美景,不仅是诗人,就连千百年后,浸染了太多俗世烟火的我读至词句,亦是想要放下世间的繁华,度一段简洁,清澈的娴静时光,在月夜里,与一树一树的木樨,轻歌曼舞。三千月色我独歌,唯有木樨花开来相和。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唐 王建《十五夜望月》

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将夜晚月光倾泻的美感写到了极致,但是同为唐朝诗人的王建仅用了“地白”一词便简洁轻灵的写出了月光流泻在地给人的积水空明、澄静素洁、清冷之感,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到李太白的传世佳句,沉浸于清美的意境之中。“中庭地白树栖鸦”,月光照射在宁静的庭院中,地上好像铺了一层霜雪。萧森的树荫里,鸦鹊的聒噪声逐渐消停下来,它们终于适应了皎月的刺眼惊扰,在枯藤之上先后进入了睡乡。周邦彦的《蝶恋花》词有句“月皎惊乌栖不定”写的便是这般的情境吧。而“树栖鸦”三个字,朴实、简洁、凝炼,既写了鸦鹊栖树的情状,又烘托了月夜的寂静。

秋日夜寒,露水无声的打湿了木樨花,我想,诗人也许曾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仰望明月,凝想入神,丝丝寒意,轻轻袭来,不觉浮想联翩:那广寒宫中,清冷的露珠一定也沾湿了木樨树吧,不只是木樨,还有那树下的玉兔,那挥斧的吴刚,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也是如此吧。我想,那群群鸦鹊定是愿意栖息于木樨花树下的,冷露湿的,又岂止是木樨花,还有木樨清淡的香气以及群鸦不安的心绪吧,也许也唯有那木樨花香才可以让那鸦鹊安心栖息,心神安定,再不惊扰慢慢长夜以及诗人的孤独。

月圆之夜,木樨花开之时,这苍茫世间又有多少人在望月思亲。在家乡的人思念远离的亲人;离乡之人亦会遥望明月,感怀木樨,思念家乡亲人。人们都喜欢月下木樨,就连历代文人诗客都愿意不辞笔墨的将木樨与明月写在一起,所以我总是觉得木樨花也在表达着与明月相同的思念的情感,月中木樨最是惹人喜爱,所以木樨在不知不觉间亦是沾染了明月的离愁别绪,也许世间木樨千万颗,可是却唯有故乡亦或是某个人亲手载种的木樨花才最为珍贵,所以当那些天涯游子,人间萍客遇上木樨花的时候,亦会不自觉的想起故土,亦或是某个温暖的人,恍惚间,或许亦会想要折下木樨花一支,赠予远方。

诗人怅然于家人离散,因而由月宫的凄清,冷露湿了的木樨花而引出了入骨的相思之情。诗人问“不知那茫茫的秋思会落在谁的一边?”诗人明明是自己在怀人,偏偏问“秋思在谁家”,这就将诗人对月怀远,遥思远方的情思,表现得蕴藉深沉,令人回味。让人惊觉似乎秋思唯诗人独有,而他人尽管也在望月,却并无秋思可言。在望月的许多人中,秋思最深的恐怕只有诗人自己吧!

世间离愁别绪,见得多了,亦是觉得寻常,人的一生总在不断地别离,没有人不曾体会过离离合合,聚聚散散,即是无法避免,亦是人生常事,便无需愁思,惟愿明月常伴木樨花开,月影丛里弄清影,常相伴,亦是解了相思。

问春桂:桃李正芳华,年光随处满。何事独无忧?

春桂答,春华讵能久。风霜摇落时,独秀君知不。

——唐 王绩《春桂问答二首》

一直都不曾喜爱于繁华中穿梭的人与物,我所崇敬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定当是于内心里简洁素雅,淡若芙蓉,总觉得热闹与繁盛有时未必是好事,繁盛总让人容易心神迷乱,容易丢失最真实的自己。我虽爱极了人间草木,曾经也说过,愿与草木相守一生的时光,不惊不扰,于岁月深处,浅然陪伴,相守相依。但是我愿意为之交付真心的草木亦是素颜皎洁,幽独娴静,不染尘埃的,风雪中遗世独立的梅花,佛前素颜修行的莲荷,空谷山林里寂寞独舞的幽兰,幽篁岁月中穿云逐月的翠竹--------还有在尘世间独自行走,在寥寥秋风中一枝独秀的木樨。

桃李满园,春色撩人,正是一年芳华时,多少粉黛的颜色在枝头浅笑,借着春色的艳丽与和风的微凉,舒展在属于自己的天地,唯有木樨,似尘世间的独行者,对着漫溢香浓的春光没有丝毫的留恋,她背起属于自己的行囊,毅然的转身离去,而后行走,走过山长水阔,走过万水千山,最终选择在万木萧索的寂寥秋日里悄然地停下脚步。放下行囊,便是归人,秋日,便是木樨的归宿,她静静的坐下,在秋日的泥土中,生根,破土,萌芽,开花,凋零--------在季节的轮回里,从容的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不舍,没有留恋,她看透了岁月瞳孔的篇章,所以愿意舍弃姹紫嫣红的春日,选择了秋日的苍炎夕照,叶落空山。

“风霜摇落时,独秀君知不。”秋日虽然是萧索,冷清,孤寂,但也是清净,疏离,淡然,似缓缓流淌的潺潺流水,没有恣意汪洋,亦没有滔天巨浪,她有的,只是细水长流和涓涓清澈。也许春日里的芳华会笑木樨,笑她不识春色,白白辜负了这如许的春光,可是他们却不知,当百花凋零,归于泥土,长眠地下的时候,唯有木樨在风中独自开放,一枝独秀,不是孤寂,而是遗世,不是孤独,而是寂寞,孤独是一种状态,而寂寞则是一种心境,寂寞不是苦,而是欢,近而不浅,质而不俗,最是风韵怡人,独流风骨。

看遍繁华变迁,她风骨依然,尝遍人间苦乐,她依旧枝头浅笑,一枝独秀是木樨,饮尽沧桑是木樨,绝世独立,也是木樨。

水晶宫里桂花开,神仙探几回。红芳金蕊绣重台,低倾玛瑙杯。

兔银蟾争守护,嫦娥姹女戏相偎。遥听均天九奏,玉皇亲看来。

——唐 毛文锡《月宫春》

《西阳杂俎》中载:月中有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树创随合,其人姓吴名刚,河西人,学仙有过,谪伐桂。吴刚伐桂的故事虽为虚幻,但是人们仍然愿意去相信这份美好的情愫,在月宫中砍伐桂树,想来,即便是被谪,亦没有悲伤吧,有木樨与月光相伴,千载的寂寞光阴亦不过是弹指一瞬。

又是一年木樨花开,月宫中早已开满了朵朵清冷幽静的花,惹人神往,不知那仙台的神仙早已去探望过几回了。朵朵红花,丝丝金蕊,那九天重台之上又是无尽的香气馥郁,这般的花开,是美丽的相依,让人惊觉,不是世景,只在梦中,或是一幅倾城天下,绣工独运,举世无双的刺绣,那应是苏绣,细腻逼真,是手拈绣花针的江南女子一生的梦啊,在那梦中,低头浅看,连玛瑙杯中的琼浆玉液都是木樨的花汁酿造而成,一盏喝下,凡尘旧梦,依稀昨日,都是流水,不复还。

想来,月宫中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嫦娥亦不会太过孤独,那位月宫中的清凉女子,是否也曾在桂花树下低沉徘徊,遥望怅思,千万年不变的广寒宫,是寒凉孤寂,但她不曾怨悔,有桂花相陪,闲来树下独舞,木樨落成片片相思雨,不知可否到达她心中思念的人儿啊。也或许,她并不是这么忧伤,木樨美酒月光杯,银兔蟾蜍七弦琴,如许良辰,如许美景,又岂能辜负,也许嫦娥仙子亦会与众仙子长袖歌舞,那挥舞的水袖是那玲珑的心事,那撩拨的弦音便是最美的怀想。

嫦娥,玉兔,木樨,吴刚,无论是否是真实,人们都愿意去相信,其实是否是真实又有何妨,只要心底生香,便是最美的相依。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放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宋 李清照 《鹧鸪天 桂花》

词人李清照的整卷《漱玉词》宛若一座百花园,红梅白梨,残棠瘦菊,枯藕清荷-------种种花,数之不尽。这首鹧鸪天便是词人吟咏木樨的篇章。木樨貌不惊人,没有艳溢香浓的朵,没有团玉娇羞的蕊,却以清淡怡人的香气,疏淡迷离的情怀惹人爱慕,让人垂怜,令古往今来无数的骚人墨客不惜笔墨的纷纷写下清诗雅词以诉衷肠。

写下这首词的时候,词人李清照就快要与赵明诚结婚了,人逢喜事,自是少去了哀愁,多了几分欢愉,少女时光里的闺怨伤愁都暂时被她搁置在一边,我们可以想象千年前的词人手捧桂花,就静静的立于木樨树下,伴着肆意流淌的空灵弦音清雅温情地作这首《鹧鸪天》。

词人心性清高不凡,才情亦是令人喟叹,所以出于她手中的木樨自是多了几分词人清淡洁净的风骨。词作中的木樨花浅黄而清幽绝尘,形貌温顺又娇羞,性情萧疏远离尘世,它的浓香却久久存留,无须用浅绿或大红的颜色去招摇炫弄,它本来就是花中的第一流。这木樨正如词人的高洁不凡,大宋王朝早已远去,风烟弥漫的历史早已久远,然而词人仅凭这几阙词便永久的留在的岁月里,不曾消逝,她是女子,却不是因容貌出众,而是因了那倾城的才气而遗世。

这般的木樨,梅花肯定妒忌她,而她又足以令迟开的菊花感到害羞。在装有华丽护栏的花园里,它在中秋的应时花木中无双无俦,词人感慨在屈子写有诸多花木的《离骚》里,为何偏偏木樨没有被收进。词人对木樨的喜爱竟是到了这般地步,此时,还没有“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无奈与惆怅,心头唯留木樨浅浅淡淡,馥郁飘忽的香气。如木樨般的女子素洁恬淡,淡如清风,不以貌傲世,唯以才惊人,留给世人的是内心深处的那份唯美与娴静。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宋 辛弃疾《清平乐 忆吴江赏木樨》

稼轩先生少年时也曾于秋日月夜开怀痛饮,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龄,行乐亦是及时。待至醒来,面对着流经吴江县的吴淞江,那时候,一轮明月正映出岸上桂树高大的影子,那浓郁的香味仿佛刚燃烧过的水沉香,香飘十里,弥漫在江面和山岭,飘散在烟波江上,更添了几分清冷之气,让这天上人间都弥漫着木樨的香气,笼罩在木樨树的倩影里,我想这般的景致,于月下饮酒,才不会辜负了这美景良辰吧。

吴江即吴松江,在今苏州南部,西接太湖。词人辛弃疾年轻时游过吴江,所以他对此地颇为怀念。也大概吴江两岸,当时桂花颇盛,所以他咏桂花便想起吴江之游,词人写木樨而能离开木樨本身,借着自己一次客中酒醒后看桂影、闻桂香的经历来写桂花,情调豪放,生动自然,融入自己真实的情感,令人不自觉便入了木樨盛境。我想,词是有语言的,她会表达词客想要诉说的一切,就像词人饮酒后,闻着木樨的清香便想起了曾经游过的地方,感景怀物,词人亦是感慨于当年,无需思索,真情实感流露,一阙词便已浑然天成。

稼轩词人是意气风发,豪迈轻狂的,一词“痛饮”便将他的豪爽大气,凌然风骨展现的淋漓尽致,那是“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不羁,亦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雄放挥洒,他虽身世如断梗飘蓬,然而意气不衰,风骨不移。

江顺诒《词学集成》中曰:后结如泉流归海,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这里正是“有尽而不尽”,词已写完,而意未尽,那木樨的借着秋日的风露洒遍世间,让这整个世界都止不住的回味着这淡淡的清香,然而词人只是赞美桂花的芳香十里吗?细细读来,并非如此,稼轩先生一生都“志在塞北江南”,为“了却君王天下事”,直到白发生了也依旧竭尽全力恢复宋室山河,写下这阙词的时候,诗人正是希望一展宏图,报效祖国的时候,他以“染教世界都香”来歌赞木樨的情怀,不难读出似隐寓有他“达则兼善天下”的宏愿的。

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云:“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稼轩的这首词的佳处正在于物与性灵融为一体,即性灵即咏物,词人将自己淡化到不露痕迹的地步,而又非沾沾然咏一物矣。他将自己的济世情怀,爱国胸怀巧妙的隐喻于木樨之中,为原本轻灵柔美的花儿增添了词人刚毅遒劲的风骨,木樨由温婉的小家碧玉顿成铮铮铁骨,巾帼女英,更让人敬佩喜爱。

在历史的河岸边词人酒醒,默默的矗立于舟头,两岸木樨挺立,凉风吹拂,吹来了木樨的清香,吹乱了词人的衣袖与鬓角的发丝,他静静的凝视着那沉静的花朵,他笑了,然后转身,依旧迎风,依旧挺立,高大伟岸,他看见了,他的国,他的民,他来了——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月待圆时花正好,花将残后月还亏。

须知天上人间物,何禀清秋在一时。

——宋 朱淑真《木樨》

西风起,又是一年秋凉日,她静静的默立于窗前,看着那迎立在西风之中的木樨静静的散发着幽香,不虚华,不招摇,亦不热闹,就如她的名-------幽栖居士,如木樨般,一身的清香,却择了这寂寥的秋日,但是也唯有秋日才能配得起木樨的清雅的气质和清凉的心性。秋日是静默的,木樨是沉静的,词人是娴静的,三者同存于一个世间,才最是风骨犹存,出尘不染。这满园的木樨花开让其他的花都黯然失色,空能岿然叹息,所有的秋光似乎都在为她忙碌,是她给秋日的萧索增添了醉人的馨香,谁说秋日尽是荒凉零落,看那风中的木樨,难道不是最美丽的风景吗?也许秋日百木开始凋零,没有了往日的生机,才显得寂寥萧索,然而秋日并不是一个悲伤的季节,诗人刘禹锡也曾说过“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水无尘,,秋空洁净,纤尘不染,才最是澄澈,望着万里晴空的排排飞鹤,诗人作诗的雅兴便轻易地被撩拨起来了。所以说秋日亦是美丽的,只是看你如何去看待,用世俗的眼光去窥探,看到的只是草木的凋零,用一颗诗意的心境去观赏,人间处处是风景。一直都觉得春日里的百花齐放虽美丽热闹,然而多了不免心生疲倦,总觉得眼前的百花太过喧闹,少了风骨,少了性情,所以觉得秋日或者冬日那原本似乎并不应该有花的季节,出现了朵朵娉婷,才最是醉人。我们可以想象,凉风起时,落叶飘零,似乎所有的花朵都接受着必然的凋零命运,唯有木樨沉静的开放,用枝头的那一抹暗黄像世人诉说着生命的坚韧与不羁,容若在词中说“谁念西风独自凉。”但是我想,逢此季节,有这木樨相伴,西风又怎会感觉寒凉。

幽栖居士在于桌案前静坐,深夜里不曾有倦意,独自翻看着诗词歌赋,忽有一枝木樨淡然的伫立在书房的窗前,诗人笑了,人与花都香气袭人,此刻月圆,恰好花开得正好,诗人走至窗前,抬头望天,她终究是叹息了,花开败落的时候月也开始变亏,词人惜花,不忍看其凋落,但是转念一想,要知道这本是天上才有的花,又何必在意她只在清秋时分开放,暮秋时节便凋落呢?

“惜花人去花无主。”幽栖居士惜花的时候,或许就早已想到自己不会常伴花前,终有一日也会凋落,让这满园的木樨寂寞开无主。这位经世才女于出生于诗词兴盛的大宋王朝,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她幼时亦是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这位才女就如秋日的木樨,复有诗书气自华,她的才气如秋日木樨的清香,她的诗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只是自古才女命途多舛,亦难有善终,她虽似木樨的般的清幽淡雅,可终究也如木樨般被无情的冬日霜雪摧折了美好的年华。她虽满腹诗情,才华横溢,却终究没有词人李清照的福分,能得一心趣相像的丈夫伴其左右,琴瑟和鸣,相依相偎,她遵从父母之命嫁于一小吏,虽有富贵荣华,但始终他不懂得她的冰洁情怀与诗情的风骨,他无法给她想要的诗书生活,她想要陪她红袖添香,与他月下独酌,泼墨弄笔,可他终究只是凡夫俗子,解不了她的诗心,让她万般心事,无处安放,最终让她抑郁而终,含恨香消玉殒。除了她留下的诗词可以让后世之人领略当年才女的情感,她的人生经历,在浩渺的历史文献中只留了这么简短的一句便涵盖了她悲喜交集的一生:朱淑真自号幽栖居士,祖籍浙江海宁路仲,世居桃村。工诗,嫁为俗吏为妻,不得志殁。

人虽无缘。草木却又灵性,她生前将如许真情交付于木樨花,她死后,木樨亦是会常伴坟头,知她心意,解她烟雨,护她周全。

《山海经》中说“招摇之山,其上多桂”;《吕氏春秋》也有言曰“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无论是异香的木樨花,亦或是“纷纷如烟雾,回旋成穗,散坠如牵牛子,黄白相间,咀之无味”的桂子,一向是崇高,美好,清雅,吉祥的象征。李清照咏桂花词云:“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词人赞叹木樨将自己的清纯幽香无私的奉献出来以及以内质动人而不以外形取媚的桂花的品质,衬托出词人淡泊名利、追求善美的情操,岁月的浅饮低唱里,人们总是既称颂桂花的形态美,又赞扬它的精神美,尽管历史变迁,风云易主,但是木樨在世人心中的位置却未曾被动摇,一直那样的冰洁,缱绻,高洁,幽远。

香山居士曾有诗曰“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独占小山幽,不容凡鸟宿。”也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红尘倦累,便携了一颗淡泊如水的心,寻一处寂静的山林,在那里安心的住下,门前屋后种下喜爱的人间草木,木樨花定是少不了的,“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我不曾领略这般的大风雅,大洁净,亦无法去想象,或许唯有那一日真正到来,亲身经历,才可品出个中的冷暖悲欢。其实人生多少事,本没有多少繁琐,选择洁净,简单,一切自当风轻云淡,自在安然。

后来,我来到了江南吴地,清秋时节,总喜欢择了烟雨气候,一个人,一本书,一把油纸伞,一身素色旗袍,一个人静静的徜徉于烟雨太湖,青石小巷,并非刻意去追寻什么,只是喜欢那些烟雨中淡淡的怅惘,浅浅的迷离。想来,谁都喜欢如斯的江南,多少人寻梦在江南,只是为了心中那个温柔的向往,也许看遍了人世繁华变迁,更多的人愿意在江南水乡,做一个摘桂的妇人,守着心意相通的人儿,将微雨阑珊的心事揉碎于烟雨里。

若是偶有因缘,在我行走的时候,亦会遇上卖花的老妪,细细挑拣几只,簪于发髻,别在衣襟,或是戴于手腕,伴着轻盈的步子,如水的情怀,看来往的行人过客,不争不扰,不急不缓的行走,如坠梦里,长久都不愿苏醒。

也会独自坐于茶馆的长廊下,点上一壶桂花佳酿,配着一叠精致的桂花糕点,看对面古旧的戏台,演绎着他人离合悲欢的戏,我在彼岸一隅,浅看过往,入戏,但不痴迷。

“山寺月中寻桂子”,千年江南,落于烟波清水间,古刹亭台,木樨更是清香怡人,耐人寻味。暮秋时令,心中莫名伤感,转身才惊觉,时光无情,这一岁,与木樨的缘分竟是尽了,罢了,缘分散了,强求不得。也只能默然的提了竹篮,去山中寺庙许下来年的心愿。走在青石小径,看落英缤纷,清香依旧,满眼望去,不忍踏之,便行至幽致处,细心拾取,轻轻置于篮中,带回家里,仔细洗净晾晒,酿一坛佳酿,深埋地下,等待某个清凉的故人归来,再次重逢之日便开启,彼时,一醉方休。也会留下细细晾晒,待月圆之夜,或是风清之时,邀几位僧客,坐于菩提树下,品茶赏桂,说禅论道,这般情境,才最是醉人,深沉,清淡。

对于桂花,最爱的还是祖母亲手制作的桂花酱和桂花糕,素日里煮了甜点,撒上一些桂花,而那桂花糕欧便以桂花酱做了调料,甜而不腻,香而不厌,纵算是寻常的食物,亦可生了蜜意柔情,让人心生欢喜。

时光流转,岁华易逝,辗转多年,我早已从容老去,只是每每遇见木樨花开的时候,我依旧是那个摘木樨,戴木樨,食木樨,品木樨的女子,竟不曾有年华逝水的惆怅与遗憾,只有重遇旧时故人的欣喜和慰安。我想,今生,无论行至何处,江南的木樨,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美丽风景。“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人间草木,看似无情,实则有心,他们从不争闹,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安静绽放,从容凋零,不恋光阴,不慕韶华。

她叫木樨,穿越历史的风沙而来,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于清浅的今生抵达。

木樨,在旧时庭院中,在烟雨街巷间,在古陌荒阡里,在岁华时光中,亦在诗书词章里。

梅清欢 落笔于长清湖


乙未年 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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